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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89xnxn小说网 > > 不系之舟(1v3) > 24新项目(方/齐线)
    又是一年夏。香港的雨季如期而至,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窗,霍一独自坐在书房,只点了一盏安神舒缓的香薰,映照着散落的稿纸和一台屏幕仍微微发亮的笔记本电脑。

    天气凉寒,方欣给她套上了一身墨绿色的家居服,才放人去赶稿,霍一把长发随意挽起,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颈项,显得没那么慵懒。她刚刚结束了与北京方面的视频会议,敲定了新项目的一些前期筹备事宜。屏幕暗下去,房间内顿时只剩下雨声和她自己轻微的呼吸声。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份厚厚的、用牛皮纸袋仔细装着的打印稿上,封面上是手写的三个大字——《玄都手札》。

    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、近乎凝滞的静谧。这种静谧不同于北京家中叶正源书房那种威严的肃静,也不同于与方欣相处时那种浸透着甜蜜亲昵的安宁。这是一种独自面对深渊时的寂静,带着回响,敲打着心扉。

    她伸出手,指尖缓慢地划过牛皮纸袋粗糙的表面,仿佛触摸的不是纸张,而是一段被封存的、滚烫的过往。十年了。从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出租屋,到如今可以俯瞰半个港岛的顶层公寓,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,却似乎从未真正带走什么。

    《昭夜行》的成功将她推向了事业的新高峰,名利、赞誉、更多的机会纷至沓来。她游刃有余地应对着,像一个熟练的棋手,冷静地布局落子。但那部剧,更多的是她敏锐洞察市场与时代情绪后的精准输出,是才华与算计的结合体。其中自然有真情,但那份真情是经过提炼、可以被大众共享的情感共鸣,而非独属于她个人的、不可告人的隐秘。

    《玄都手札》不同。它是从她骨髓里剥离出来的东西,混杂着青春期所有的迷茫、痛苦、自我厌恶,以及那份惊世骇俗、无法言说的迷恋。是她不惜一切代价,也必须重新面对并完成的执念。

    她解开缠绕在纸袋扣上的细绳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。稿纸被取出,纸张边缘已经微微泛黄,散发着旧纸张特有的微涩气味,混合着当年廉价墨水的气息。第一页上,是当年她二十二岁时,用略显青涩却力道凌厉的字迹写下的书名和笔名。

   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,不疼,却带着沉甸甸的酸胀感。

    “咔哒。”书房门被轻轻推开,打断了霍一沉沦的思绪。

    方欣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,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:“仲未忙完?睇你对住个屏幕成晚啦,饮杯奶休息下啦。”

    她走到霍一身边,将牛奶放在桌上,自然地伸手帮她按摩紧绷的肩颈。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屏幕,看到了《玄都手札》的标题。

    方欣看着屏幕上的《玄都手札》,好奇地问:“新剧本?个名几特别喔。係唔係……你之前提过下一部戏嘅计划?”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。

    霍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。她下意识地想合上文档,但立刻克制住了这种欲盖弥彰的冲动。她不能让方欣察觉这个剧本对她而言有多特殊,多私密,多……危险。

    她转过身,拉住方欣的手,让她坐在自己身边,语气温和但认真:“这个项目和我预想的有点不同,它是我很早以前写的故事,有点...特别,不算女主戏,可能也不是太讨好市场。”

    她顿了顿,观察着方欣的表情,继续道:“里面有个角色很重要,叫令狐喜,需要很深的戏曲功底和很特别的气质,我想……可能找一位戏行中人会更合适些。”

    方欣的眼神黯淡了一瞬,但很快恢复如常,她笑了笑,甚至带着点自嘲:“哦……係喔,佢係大佬倌嚟嘎嘛,呢类角色确係佢强项。我嘛,都係演时装或者古装大美人适合啲。”她的懂事让霍一心里微微一刺。

    霍一将她揽入怀中,低声道:“对不起,之前随口答应你。”她拿起桌上一份简单的提案大纲:“我这里还有个本子的初步构思,讲唐代第一个和亲公主怎么样在西域建立自己的势力,真正的大女主,从头带到尾。我觉得这个角色很有发挥,很适合你,我们明年就集中精力搞这个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方欣看着那份大纲标题,眼睛渐渐亮了起来。那个角色显然更耀眼,也更符合她的形象。

    霍一趁热打铁,语气更加柔软:“而且,《昭夜行》赚到钱,我打算转部分股份给你,以后你不止是演员,还是老板。这个《玄都》,就当是让我完成一个心愿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方欣抬起头,望着霍一近在咫尺的、带着歉疚和期待的脸,心软得一塌糊涂。她得到了更好的承诺、更实际的利益,以及霍一罕见的、带着歉意的温柔。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?

    她凑上去吻了吻霍一的唇角,柔顺地依偎进她怀里:“傻女,同我讲咩对唔住啊。你写嘅戏,你话点样就点样咯。我相信你为我安排嘅一定係最好嘅。”

    危机悄然化解。霍一抱着方欣,心里松了一口气,但某种更深层次的、关于利用与补偿的微妙情绪,悄然沉淀。她得到了她想要的,但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,并将一段关系维系得更加复杂和……昂贵。而这一切,都是为了那个名为《玄都手札》的旧梦,以及即将走入这个梦里的那个人——

    “好啦,我先去瞓,你都唔好太夜啊。”方欣又黏着她腻了一会儿,叮嘱一句,这才转身带上了门。

    霍一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,挂上某种独处时、近乎虚无的冷漠。她重新拿起那份厚重的稿纸,开始一页页地翻阅。

    故事的开头是现代。年轻的都市道术师李城,技术高超,冷静自持,却总感到内心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块,情感麻木,如同一个精致的空洞容器。夜复一夜,他被光怪陆离的梦境困扰,梦中是凄风冷雨、烈火烹油的中唐景象。为了找寻答案,他接手了着名的“鬼厦”福颐大厦的清理工作,在那里,他遇见了粤剧红伶曲啸天——一个艺名霸气,真名却十分朴素,叫做简洁的女人。

    简洁英姿飒爽,为人却正直纯毅,甚至有些过于板正,与光怪陆离、诡诈丛生的灵异界格格不入。按照霍一最初的设定,李城应该在一次次携手解决福颐大厦事件的过程中,被简洁这种纯粹的光亮所吸引,逐渐填补内心的空缺,并最终揭开前世今生的谜团,获得情感的圆满和释然。

    然而,笔触在李城于一次险境中重伤昏迷后悄然偏离。在昏迷的梦境里,李城不再是李城,他成了另一个意识——绛王李悟。

    霍一的手指停留在描写李悟初醒的那一页。

    「李城(或者说,此刻主导这具身体感知的是李悟)猛地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,而是沉香木雕花的床顶,帐幔低垂,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一种冷冽的、陌生的熏香。身体沉重而疼痛,胸口尤甚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。这不是他的身体,不是他的时代。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,属于李悟的记忆——那个少时修道,十六岁被一纸诏书召回长安,卷入权力漩涡的亲王——与李城的记忆交织、碰撞,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迷茫。」

    剧情从这里开始失控。李城开始频繁地“入梦”,梦中的时间线与现实交错,他在现代都市降妖除魔,又在千年之前的长安波谲云诡中挣扎求存。而那个始终萦绕在李悟心间,让他空寂的心湖泛起波澜,让他痛苦、不甘、挣扎的身影,官媒——令狐喜。

    霍一翻到她当年写下的,关于李悟与令狐喜初遇的场景。那是在王府的新春夜宴,李悟暂避喧嚣,于后园偶遇了迷路的令狐喜。

    「月华如练,暗香浮动。她穿着一身檀红色官服,身姿挺拔如竹,立于疏影横斜之间,正微微仰头望着枝头。听到脚步声,她蓦然回首,面上掠过一丝来不及收拾的、与她那审慎持重身份不符的怔忡与脆弱,随即迅速披戴上合乎礼制的、疏离客套的面具,敛衽行礼:‘下官令狐喜,见过王爷。’声音清越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李悟心中那潭死水,无端端被投下一颗石子,涟漪微荡。」

    从此,李悟的目光开始不受控制地追随那个身影。他看到她周旋于庙堂坊中,言辞谨慎,滴水不漏;看到她在官媒所处理公务时的一丝不苟、秉公执守;也曾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,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与犹疑。她推崇礼义,言行举止堪称士大夫典范,可李悟却越来越觉得,那严丝合缝的壳子之下,藏着另一个灵魂,一个或许连她自己都试图压抑和否定的灵魂。

    这种发现让他既困惑又着迷,一种复杂的、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情感悄然滋生。是同情?是好奇?还是……一种同病相怜的吸引?他们都是被身份和责任紧紧束缚的人,戴着沉重的面具,在既定的轨道上艰难前行。

    霍一读着这些十年前写下的文字,指尖微微发颤。她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写下这些情节时的心境——那种压抑的、无处宣泄的迷恋,那种对“规则”和“礼法”既厌恶又无法彻底挣脱的挣扎,那种渴望靠近又恐惧被灼伤的矛盾。李悟对令狐喜的感情,何尝不是她彼时对叶正源感情的投射?只不过她将性别转换,将时空错位,套上了一层看似安全的故事外壳。

    李悟是她幻想中的化身,一个可以替她去凝视、去渴望、去痛苦的影子。而令狐喜……则是她心中那个被神化又被暗自诋毁的形象的折射。她厌恶令狐喜身上的那种束缚感,那种“不够先进”、“不够女性主义”的审慎和妥协,因为这恰恰照见了她自己内心那部分无法摆脱的、对权威和“正确”的畸形渴望,以及那种深植于心的、因爱上养母而产生的自我厌恶。所以她让李悟被吸引,却又让这份感情充满痛苦的拉扯;她描写令狐喜的“好”,却又忍不住通过李悟的视角,去挖掘那完美面具下的裂痕,近乎残忍地审视其下的“不完美”。

    这种复杂的创作心理,直接导致了故事的走向偏离初衷。原本作为官配女主角的简洁,那个阳光、正直、人格简单纯粹的角色,在令狐喜的对比下,显得格外单薄甚至……乏味。李城面对简洁时,常常表现出一种不自觉的不耐烦,他会下意识地用衡量令狐喜的那套复杂标准去衡量简洁,然后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。而只有当他沉浸在关于令狐喜的梦境中时,那份烦躁才会平息,甚至会因为梦中情感的冲击,而对现实中“不解风情”的简洁多出几分莫名的容忍。

    有敏锐的读者在当时连载的论坛上指出这一点,猜测李城真正爱的或许是那个梦中的影子。霍一看到那些评论时,感到一种被戳穿的恐慌和一种扭曲的欣慰。

    她写不下去了。现代线的故事彻底停滞,卡在李城对简洁日益加深的疏离和对梦境愈发沉迷的矛盾中。她无力解决这个困局,也无法给自己笔下的角色一个合理的归宿。最终,她只能粗暴地将古代线单独剥离出来,草草续写成一个彻底的悲剧——《唐梦》。她让李悟在权力的倾轧中最终败亡,马槊穿胸而过,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,他看到的不是江山霸业,不是道法自然,而是那个新春之夜,树下惊鸿一瞥的侧影,以及最终她选择拒绝皇室暧昧的赐婚暗示,毅然嫁给了情投意合、正直可靠的神捕高斐的场景。

    「……他竟不知该问‘若当年’什么。是问他若放弃争权夺利?还是问她若肯抛却一切?皆是虚妄。他们之间,从头至尾,不过是镜花水月。得失之间,何尝有常?」

    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,霍一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之干涸了。她怀着巨大的负罪感和解脱感,将《玄都手札》的残稿深深锁起,不再触碰。

    这一锁,就是十年。

    雨不知何时小了,只剩下细微的沙沙声,像是情人的低语,摩挲着夜的神经。

    霍一缓缓靠向椅背,闭上眼睛。胸腔里充斥着一种饱胀的情绪,是时隔多年再次被故事情节勾起的悸动,是对当年那个绝望又执拗的自己的怜惜,还有一种……重新燃起的、强烈的创作冲动。

    十年过去了,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地下室里、只能靠文字宣泄痛苦的女孩。她拥有了很多——事业、名誉、方欣给予的温暖陪伴、甚至与叶正源之间也达成了一种危险而稳定的新平衡。她以为自己早已愈合,早已强大到可以平静地回望过去。

    可现在她才发现,那份情感从未真正消失。它只是被时间层层覆盖,如同休眠的火山,一旦被触动,内里依然是滚烫的、奔腾的岩浆。那份对令狐喜这个角色的复杂情感,那份通过李悟之眼进行的、充满痛苦与迷恋的凝视,至今仍能轻易地攫住她的心脏。

    她终于明白,为什么《昭夜行》成功之后,她内心总有一处无法被填满的空虚。因为她始终欠自己一个交代,欠《玄都手札》一个真正的结局。不是当年那种绝望的、自毁式的悲剧终结,而是一个经过沉淀、经过审视后,真正属于这个故事、属于她内心情感的结局。

    手机再次震动,这次是来自北京的短信,来自那个她设置了特殊提示音的号码。

    「近期湿气重,注意关节。另,新项目若需协助,可联系林秘书。」

    是叶正源。语气一如既往的简洁、克制,不带多余情绪,却总能精准地在她需要的时刻出现。像雪山上的月光,清冷遥远,却又确实地照耀着她。

    霍一看着这条短信,久久没有回复。她想起上海那个夜晚,叶正源罕见的失控和嫉妒,想起她冰冷的嘴唇和滚烫的指尖,想起自己在她面前毫无保留的倾诉,包括对方欣那份温暖感情的依赖。她也想起更早以前,少女时期,那种几乎要将自己焚毁的、卑微又炽热的暗恋。

    叶正源是她审美和情感的起源,是塑造她的人。无论她走多远,拥有多少,这份羁绊早已深入骨髓,无法剥离。而如今,这种羁绊变得更加复杂,掺杂了欲望、占有、甚至是一种微妙的、彼此心知肚明的纵容。

    她再次看向桌上的《玄都手札》稿纸。令狐喜这个角色身上,何尝没有叶正源的影子?那份威严,那份审慎,那份恪守规则的姿态,那份于细微处流露的、转瞬即逝的脆弱……只是被她打碎、重组,投射到了一个虚构的古代女官身上。

    而现在,她要重新打磨这个投射了她太多复杂情感的角色。并且,她心中已经有了最完美、也是唯一的人选——齐雁声。

    不仅仅因为齐雁声是十年前电视剧《金牌冰人》中令狐喜的扮演者,更因为霍一在她身上,看到了一种奇特的融合感。她本人是粤剧名家,常年扮演风流倜傥的文武生,身上既有传统艺术家的雅致和书卷气,又有一种超越性别的洒脱和洞明世事练达。她能完美诠释出令狐喜身为官媒的端庄持重、恪守礼义,也一定能精准捕捉到那端庄面具之下,霍一内心想要表达的那份复杂、幽微的内心挣扎与情感潜流。

    更重要的是,选择齐雁声,仿佛是为这场长达十年的、一个人的痴梦,画上一个充满仪式感的闭环。仿佛通过她,霍一能够真正地直面过去,完成一场自我救赎。

    她打开电脑,调出《玄都手札》的电子文档——她早已将当年的手稿录入电脑,却一直未曾真正修改。她新建了一个文件夹,命名为“玄都-重制版”。

    然后,她开始敲下第一行字。不再是李城的现代冒险,而是直接切入李悟的梦境,那个决定性的新春之夜,后园树下的初见。

    她写得极其缓慢,字斟句酌,每一个词语都仿佛从心湖深处打捞上来,带着沉淀多年的情感重量。她不再试图逃避李城/李悟对令狐喜那种“不正确”的迷恋,而是开始真正地去剖析、去理解这种情感的根源。她也开始重新审视令狐喜这个角色,试图赋予她更丰富的内在逻辑和血肉,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被凝视的、符号化的欲望客体。

    时间在键盘敲击声中悄然流逝。窗外的雨彻底停了,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蟹壳青。

    霍一终于停下手指,感到一种精疲力尽般的畅快。她保存文档,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,目光落在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轮廓上。

    她知道,这条重新启航的创作之路绝不会轻松。她要面对的不只是技术上的修改和重构,更是要一次次深入地挖掘自己的内心,直面那些或许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和黑暗的欲望。

    但这一次,她不再害怕。

    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。她有方欣给予的温暖港湾,有叶正源那座沉默而强大的靠山,甚至……她隐隐觉得,与即将合作的齐雁声之间,或许也会产生某种意想不到的碰撞与交流。

    这一切,都将成为滋养这部作品的新的养分。